高大的白馬難以在枝葉縱橫的密林中行進，但它是不可丟棄的財產, 所以轟焦凍過去兩天裏行進得相當困難。但密林精靈仿佛天生就是這片森林的主宰, 如今有了林原薰在前方指引, 他似乎覺得周圍的樹木不再那麽密密匝匝地阻礙著他前方的道路，而是如同溫和的鄉人一般伸展著肢體、為他指示出一片翠綠之色中隱藏的通道。

偶爾有鳥雀簌簌撲打著翅膀從青年頭頂低低掠過, 撞下幾滴葉陰處的露珠來, 砸在銀紅相間的發絲上，讓他感受到一陣冰涼。這時他不禁得懷疑自己是否從鳥兒啁啾中聽懂它們好奇的問詢。但這項天賦只眷顧親近自然的精靈，此刻就連前兩天疲憊的馬兒似乎都因為精靈的存在而打起了精神、快步向前。

穿過層層疊疊的巨樹，轟焦凍聽見隱隱約約的水聲。前方的金發精靈輕盈地在盤根錯節的巨大樹根之間跳躍, 長發時而反射著幽暗叢林中漏下的微光，鍍上一層毛茸茸的、聖潔的金邊。他註視著精靈的身影, 牽著白馬跟隨，不由自主便走到了密林邊緣。

樹木逐漸變得稀疏起來。走出最後一片稀疏的林地, 眼前豁然開朗——清澈的河流從不遠處的林間蜿蜒前行, 幾道水流匯聚成一股, 從料峭山崖盡頭轟然而落, 於窪地出匯聚成藍色湖泊。精美覆雜的城鎮建築依山而建, 穩穩立於危崖之上。沒有巨樹遮掩，陽光毫無保留地照耀著這座精靈之城，在水瀑間彌漫開淺淡暈光。

“這裏是精靈的居住地艾爾芙蘭，再往河流上游去, 就是鉆石溪谷。”林原薰擡手指了指溪流盡頭, 又一指最高處的巍峨宮殿, “那裏是王宮，今天你跟我到宮殿裏休息吧。我聽說人類貴族喜歡穿絲質睡衣、睡羽毛床，我或許能給你弄一張填滿雪鴉毛的柔軟床鋪。”

精靈少女一邊說著，一邊帶著轟焦凍穿過城鎮、朝著宮殿而去。在艾爾芙蘭居住的精靈為數不少，他們顯得高大、矯捷、強壯而美麗。轟焦凍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這個傳說中的種族中成千上百個成員聚集在一起的情景，而精靈們也對他和他手中的白馬報以好奇而友善的目光。藍眼睛、綠眼睛、棕眼睛……一雙又一雙的眼睛將目光集中到了年輕的人類王子身上，一句句聽不懂的奇妙語言如音樂般灌入他耳中。

“你們都沒見過人類嗎？”他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不由得低低發問。

“像我這樣只有十來歲的年幼精靈是沒見過的，但艾爾芙蘭的居民大多是上百歲的精靈，很多都見過人類，只是看得比較少，所以有些好奇而已。”林原薰看出了轟焦凍的驚愕，莞爾一笑，“精靈的童年長度與人類相差無幾，但成年期卻尤為漫長。許多精靈幾百歲的時候還保持著類似人類壯年時期的面貌。”

說到這裏，她忽然凝視著轟焦凍的面孔，輕聲說道：“你很特別，雖然是人類，但卻有可以比擬精靈的美貌。難怪他們都會盯著你看。”

俊秀的青年怔了怔，略側開臉，心中卻因為林原薰的話湧起一種異樣的情緒來。冰與火的結合讓他充滿了矛盾而尖銳的美感，眼窩上刺目的傷疤也被許多人稱為點睛之筆，他本來是很厭惡被人誇讚容貌的，但天真無邪的精靈少女說出的話毫無多餘意味，反而讓他生出幾分不知所措來。

進入華美巍峨的宮殿後，精靈少女果然抓住棲息在宮殿內的雪白鳥兒，每只都捋下幾把毛來，但最終零落的羽毛只夠她做好一個羽毛枕頭。轟焦凍今晚還是必須躺在精靈的睡床上——由棕色風棲木制作的床微涼，上方垂下重重紗幔。

日光漸漸在天邊黯淡，晚餐過後，一輪新月從地平線上升起。林原薰帶著轟焦凍離開宮殿，順著河流往上游而去。

河流歷經深谷後環繞艾爾芙蘭而過，這座深谷的溪岸被流水日日夜夜沖刷，裸露出下面的剔透礦藏，因而被稱為鉆石溪谷。林原薰和轟焦凍踏著折射細碎月光的河岸，一路走到了谷口。

微風中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隱隱湧動，像是什麽強大的意志感知到了他們的到來。

“父王，母後。”金發精靈在溪岸站定，揚聲說道，“這是東方王國繼承人，魔法師轟焦凍，為了討伐魔物而向西行進，在艾爾芙蘭以東與同伴失散，誤入森林腹地。他有關於西境魔物的情報。”

溪水聲泠泠，轟焦凍向前一步。青年的銀紅發絲被晚風揚起，又在月下墜落淺淡的暈光。

“每一千年，魔王就會在極西之地的巖漿中覆生。而在魔王覆生之前，魔物會從沈睡中醒來，用血腥殺戮作為迎接它們的王者歸來的儀式。”風將他的聲音送入溪谷深處，在石壁間碰撞出漣漪般的回響，“倘若魔王帶著它的眷屬向東擴張領地，那精靈之城勢必成為它們的目標之一。”

“冒險隊決定在魔王讓這個世界生靈塗炭之前消滅它，為此，我們需要精靈的協助。”轟焦凍說出了自己的打算，“人類需要與精靈聯合起來，共同打敗魔王。我想要請求精靈的援助。”

風聲驟然一頓，隨後，夜風吹動溪谷邊濕潤的灌木，發出簌簌的聲音。

“精靈之城已很久沒有外來者踏入了。東部王國的繼承人，我知道你與你的同伴的使命。”風聲減緩，鉆石溪谷靜寂，而一個雌雄莫辨的聲音自轟焦凍耳中響起，嘆息如同吟詠的詩行，“這一脈精靈祖祖代代生長在這片密林，使命也是守護此處。我們無法拋棄密林、前往西方討伐魔王，但你有我們的承諾——倘若魔王當真東進，那這片密林將會成為它無法逾越的天塹。”

***

新月輪廓愈發明晰，月光如白色輕紗般灑落。叢林靜謐無聲，偶有鳥雀拍打翅膀、發出夢囈一般的低低嗚鳴。轟焦凍安靜地坐在宮殿的寬大窗欞一端，曲起一條腿，將長劍橫放在膝上，用細亞麻布仔細擦拭。

林間的鳥兒鳴叫聲逐漸增加，如同無形的波紋般散開。年輕的王子微微睜大了異色瞳眸，側耳細聽。

“Qydoh……”他低低重覆，目光投向遠處的森林陰影，眼中充滿了好奇。

“Qydoah。”一個輕軟女聲響起，糾正了他的音調。轟焦凍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帶他一路過來的精靈公主正坐在斜上方凸出的月桂樹枝椏上，此刻也在凝神聆聽著鳥雀的聲音。

“這種鳥兒發出的聲音就是Qydoah，所以我們叫它Qydorahi。如果用人類的語言說，它就叫‘凱渡鳥’。”林原薰輕盈地從月桂樹上跳下，穩穩落在窗臺上。她依舊身著雪白長袍，赤著一雙腳，歪頭凝視了他片刻後便朝著他走來。

月下精靈金發輝映月光，王子的喉結不由得滾動了一下。

“跟我再說說外面的世界。”林原薰走到轟焦凍身前，手撐窗臺坐下，將小腿擱在窗臺之外。

他怔了怔，沒想到她會對密林以外的世界如此入迷。“你想聽什麽？”轟焦凍問，“明天我就要啟程與同伴會合，如果什麽都說的話，一晚時間遠遠不夠。”

年輕的林地守護者露出了遺憾的表情，但依舊一邊思考著一邊問了很多問題，而冒險者也盡自己所能一一回答。

直到月船行進到天幕中央，精靈才有些滿意地停下了詢問。

“明天開始你又要踏上旅途，我就不打擾你太久啦。這是你的劍嗎？”林原薰指了指被轟焦凍橫放在膝上的鋥亮長劍。見他點了點頭，她又問：“可以給我看看嗎？”

轟焦凍將劍遞了過去。他看見她接過長劍，仔細端詳——那是一把式樣簡樸、刀刃卻鋒利的長劍，長劍劍身開了兩道筆直的血槽，劍柄雕刻繁覆紋路。據說這把劍由善於鍛冶的矮人工匠鑄造，劍身可輝映月光。

“這是矮人大師的手藝。”林原薰掂著劍，輕聲說道，“是一把好劍。”

精靈雪白纖細的手指順著劍刃輕輕略過，移至劍尖的時候微微用力，劍刃尖頭在她的指腹處陷了下去。

“危險！”轟焦凍一把抓住林原薰的手腕，以免她不慎擴大傷口。青年的手掌因為緊張而變得潮濕炙熱，而精靈只是擡眼看著他，微笑著搖了搖頭。

她從轟焦凍掌中抽出手，將指腹滲出的殷紅血珠在劍身上一捺。只見熹微暈光一閃，鮮血被劍身吸收，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精靈的鮮血對魔物而言是致命的毒藥。”指腹傷口快速愈合，林原薰用指關節輕彈劍身，長劍發出清脆嗡鳴，“有了我的血，這把劍在與魔物作戰時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她反手將劍遞還給轟焦凍，長睫翕動，輕聲說道：“關於共同討伐魔王的事情，我感到很遺憾。但精靈族會誓死守護這片密林。只要我們還活著，密林以東的土地就是安全的。你可以相信我們。”

“我相信。”青年認真點頭。

金發精靈臉上綻開一個微笑。她又擡起手，拔下幾根金發編好，抓住了王子的手放在膝上。

金絲一般的精靈之發被林原薰仔仔細細地纏繞在轟焦凍的手腕上，最終首尾相連，如同一個手環。

“我將精靈的祝福贈予你。”她輕聲說，“我的頭發裏有這片林地的精靈氣息，它能在魔瘴中守護你，為你指引光明。你們能用它來獲取與密林精靈交好的種族的幫助。”

轟焦凍擡起手，註視著編好的金色手環。手環隨著他的動作晃動了一下，但始終牢牢掛在他手腕上。

“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他放下手，站起身來，誠懇地說道。

林原薰看著他想了想，開了口。

“等打倒魔王之後，你能帶我到密林之外的地方走走嗎？”她問道，“你說的那些海洋和城市，那些人類王國，我都想親眼去看。”

轟焦凍鄭重地點了點頭：“好。等結果了魔王，我就會回來找你。”

***

年輕的王子在精靈的領地充分休憩，又於第二天清晨動身離開這片林地，前往西部城鎮提蘭特。林原薰在他臨走時送給他一大包帶著草木清香的蘭巴斯，而他也將自己攜帶的人類食物通通留給了她。

精靈珍惜地將這些易於腐壞的人類食物用密林魔法保存，每天只舍得吃一點點。但很快，為數不多的食物還是被她吃完了。在那之後的每一天，她背著弓箭巡視完林地之後，都會坐在最高的一棵金葉杉頂端，遙遙望著西方山脈後聚攏起來的烏雲。

如同轟焦凍所說，後來魔潮的確蔓延到了精靈之森，但或許是因為魔王討伐隊的努力，闖入林地的魔物零零落落，只需要一支戰鬥精靈小隊就能解決。林原薰帶著戰鬥精靈小隊射殺了幾次魔物後，就沒有再遇到它們。

再後來，西方吹來的風重新變得清澈，烏雲也徹底散去。她知道，魔王已經再次被擊敗了。

那一天，金發精靈坐在金葉杉上眺望西方的時候，鼻端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氣味。

她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飛快地拉著枝椏落地，循著氣味一路而去。

撥開層層掩映的枝葉，香味逐漸變得清晰濃郁。金發精靈飛快地在林間前行，最終在看見一個身影時停下腳步。

轟焦凍聽見響動，安靜地回過頭來，左手火焰還在烤炙著一塊香氣四溢的牛肉。一旁的白馬依舊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般被拴在樹根上，輕輕噴著鼻子。

看見林原薰怔然地站在樹下凝視著他，轟焦凍淺淺微笑了起來。

“我來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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